第一章:自恃聪明想好事,哪知祸事接踵来
“马九爷,这人还有救么?”
随着徐三奶奶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,叽叽喳喳乱作一团的客厅中顿时鸦雀无声,那些坐着的、站着的、蹲着的、搓手的、跺脚的、抹眼泪的,嘬牙花子的,挤眉弄眼的,抓耳挠腮的,满脸惆怅的,偷偷坏笑的徐家老少全消停了。
他们消停了,锁在里屋的徐三爷闹得则更欢腾了。咦!这会子正扯着嗓子,学旦角唱苏三起解呢。
徐三爷的小儿子有余用胳膊肘搥了搥站在身边的哥哥有庆,压低嗓音用极小的声音说道:“嘿,看不出老爷子有两把刷子,有板有眼味儿正,唱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儿,快赶上昆腔班儿的名角于凤三了。”
有庆撇弟弟一眼,用手拍拍腰间凸起的蝈蝈葫芦,小声说道:“唱得再好,也不如我这只‘翡翠马’叫的豁亮。”
刚说完,葫芦里面的“翡翠马”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夸奖,开心叫了起来,叫声洪亮,高亢有力,内行一听就知道,鸣虫之中的极品。别院的那些兄弟晚辈,一个个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抛过来,若不是老祖在堂上坐着,非过去把他那只“翡翠马”踩死不可,这种极品货色为嘛让你一个人独占?
徐三奶奶撅起瘪瘪嘴先是重重“呸”了一声,接着朝两个儿子狠狠骂一声“孽障”。
两个孽障见老娘发了火,忙低头不语,脸上却是满不在乎。几个孙儿辈的小子一瞅三奶奶的瘪瘪嘴一生气更瘪了三分,你瞅我,我瞅你,偷偷直乐。
差一岁就百岁高寿的徐家老祖,坐在大圈椅上,闭着眼不断摇头叹气:“家门不幸,家门不幸......”
徐家,大户人家,人丁兴旺,要不人丁兴旺,也不会出来这么多丢人现眼的玩意儿,这会子神仙老虎狗,生旦净末丑,一个个都现原形了。
客厅里面,除了徐家这一窝子外,外人就只有一老一少,这是徐家老祖派管家徐魁请来的帮兵,老的是马九爷,小的是齐小六,二人师徒关系,师父领着徒弟来给徐家破灾消难来了。
为嘛要请马九爷,自然是他能耐大,能耐大归大,可他没有呼风唤雨、撒豆成兵、点石成金的道行,也没有掐诀念咒、画符驱邪的本事,无外乎经验足,胆子大,见识广,蹚的河沟多了,过的坎儿多了,稀奇古怪的邪乎事儿见得多了,他自然就有了能耐。您还别不服,那些邪邪祟祟的事儿找别人没用,您必须要找马九爷!
徐家人没请马九爷到家里之前,先后请了北大关的三仙姑,西广开的黄妖道,南门外的侯瞎子,这三位是“顶仙”的高人,可到了徐家折腾一溜够,愣是镇不住徐三爷身上的玩意儿,他们灰溜溜走了,马九爷拍胸脯来了。
为嘛没有先请马九爷,自然是因为徐家人瞧不起他,他不过是杨庄子义庄一个看尸的半大老头子罢了,在大户人家眼里,这种人天生穷根子的命,成天跟死尸打交道,一身晦气。徐家老少一个个都是富贵子弟,跟这种一身晦气的穷根子沾边,生怕把他身上的晦气沾到自己身上,平日马九爷在徐家大门前走过,若被某位徐家子弟瞅见,立马让下人往门前泼水,麻溜把这老不死晦气鬼的脚印洗刷干净。
如今晦气鬼到了家里,徐家老少一个个不情愿,可不情愿也要情愿。为嘛,这是老祖开口让请到家里来的,老祖说话,那就是圣旨,谁敢不听,那就是忤逆,虽说不用拖到小王庄杀头,但也要实实在在挨一通家法。大户人家规矩大,家法甚严,徐家的家法是二尺竹板外罩生牛皮,打在身上,嘿嘿,一打一道血印子,问一问,哪个不怕打?
这会子马九爷正顺门缝往里瞅呢。要说这位马九爷穿着打扮也忒是土气了些,头上大辫乱乱糟糟盘在顶上,粗布麻棉的蓝掛儿洗的都没了色儿,左右肩头打着补丁,腰里系着粗布卷儿,斜插长烟杆儿,青布裤子卷着裤管一直到膝盖处,光脚丫子穿一双纳帮千层底搬尖靸鞋。就这副尊荣,实实在在不像个高人,倒像个老奤子。
“马九爷,您都瞅半天了,我等您一句话,这人还有救么?”徐三奶奶一边抹泪一边问道。
马九爷没搭话,仍顺着门缝往里瞧。
嚯,徐三爷这会儿不唱旦角了,改大武生了,连摔带砸,连喊带骂。
嘿,一蹬腿窜桌子上去了。
呦,还会旋风腿,翻跟头呢?
徒弟齐小六拽了拽师父衣襟,仰脖子说道:“师父,您老看够了没?人家问咱话呢,里面那人还有救么?”
齐小六,瘦小子,打六岁就跟着马九爷,如今已经九个年头了,可一直长不胖,倒不是马九爷不管他饭,喂嘛也没用。别看人不胖,可胆儿肥,脑力壮,人小鬼大,办事妥当,十足是颗机灵豆子。马九爷没儿子,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待。他呢,压根不知道亲爹是谁,索性把师父当成亲爹,对师父老孝顺了。
马九爷站直身子,长出一口气,先是“啧”一声,接着“嗐”一声,这才扭头问徐三奶奶:“三奶奶,您老也是明白人,照这样看,三爷这是撞上嘛不该撞的东西了。”
徐三奶奶瘪瘪嘴一撅,哽咽道:“可不是么,前几个来家里帮忙的也都说了,老该死‘撞克’了,不定让嘛邪祟给迷上了。他是个老该死不假,可也不能这么个死法,别看我平日腻歪他,可好歹他把我八抬大轿娶进门,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,就为这点恩情,也要救他不是?马九爷,您是行家,有大能耐,您给使使法子,把他救了吧。”
说着话,徐三奶奶这就要给马九爷叩头。
马九爷赶忙拦着:“可使不得,可使不得,您是贵太太,我是穷哈哈,您这是折我寿呢!有事别急,您老跟我白话白话,徐三爷这些日子都干嘛了,您讲说明白,我也好‘对症下药’。”
徐三奶奶听闻这番话,甩脸怒目看有庆、有余哥儿俩,用手一指他俩,怒冲冲说道:“还不是因为这俩孽障,要没他俩,老该死也不至于这样!”
呦,照这么看,罪魁祸首是这二位少爷。
“娘,瞅您说的,我爹发癔症,管我们哥儿俩嘛事儿?”有余不服气,当面叫板。
“嘛玩意儿,跟你俩没关系,我呸!”徐三奶奶这会子俩眼珠跟俩红果儿赛的,通红通红直冒火星子,“要不是你俩整天往西院跑,你爹能让邪祟迷上?我这辈子缺了嘛德了,生孩子不看黄历,生出你俩孽障来,今个儿我把话挑明了,你爹要有个三长两短,老娘我跟你俩玩命!”
呀,徐三奶奶真发火了,一旁的齐小六忙往后退几步。他倒不是怕徐三奶奶眼里的火星喷到自己身上,是因为徐三奶奶瘪瘪嘴中口水乱溅,弄他一脸一脖子。好么,真够腥气的。
老祖用手拍拍桌上:“淑贞,给我闭嘴,这会子不是埋怨谁是祸根子的时候,你把事儿说给九爷,让九爷给想想法。”
老祖发了话,徐三奶奶不闹腾了。几个妯娌本来偷偷乐,这会子也不乐了,本等着看好戏,好戏却让老祖一嗓子压住了,往下没法看了,还有嘛可乐的。
马九爷也劝了一句:“是啊,徐三奶奶,这会子不是动怒的时候,您老敞开把话说了,咱也好办事儿。”
徐三奶奶叹口气:“马九爷,也不瞒你。丢人啊,丢人,丢人丢大发了。您老是见过世面的人,您老说说,咱津门有谁不知道,西院不是人住的地方。”
马九爷点点头:“是这么个理儿。”
那位说了,西院有嘛讲究,怎么还不是人住的地方呢?
没错,咱这九河下梢的地儿规矩大,越是大户人家规矩越大,大户人家几进几出的院落,分东南西北中。
比如徐家,老祖住正院,大爷住东院,二爷住北院,三爷住南院,西院为嘛没人住,因为那是“西面儿”,又叫“西边儿”,西边儿不吉利,那是住死鬼的地方。
因此,大户人家的西院是佛堂或祖先祠堂,除了年节之外,平日也就家里管事的徐魁进去打扫打扫,压根就没人进去。常年没人气,自然就聚了阴气,蒿草长多高都不拔,倒不是徐魁不勤快,是老祖不让,说那些蒿草是地精赐予徐家的福荫,任由生长蹿高,到了秋后成了干草才允许割掉,怕着火烧了宅子。现如今正值八月,蒿草长得快赶上人高了。
接着,徐三奶奶从头到尾把话一说,马九爷明白了,原来是这么回事。
怎么回事,还要从三天前说起。
那天晚上,有余少爷从外面听曲儿回来,从西跨院外面经过,听到里面似乎有女子笑声。这小子是个色中饿鬼,三天不去那些满是花蝴蝶浪蛾子的秦楼楚馆耍一耍,他浑身就不自在。这不,白天刚去侯家后的第一号大班子三轩班耍了一溜够,接着去听荡调儿,听够了曲儿,喝够了黄汤,他才肯晃晃悠悠往家奔。有钱人家的少爷,活得就俩字——滋润。
他以为酒喝多了,耳朵听差了音,侧耳朵仔细听听。没错!果然是女子笑声,笑声放浪,钻进耳朵勾人魂儿,若不亲眼看个究竟,有余少爷三天吃不下饭。
酒壮怂人胆,酒喝大了,胆子也大了,这会子就是猪刚鬣抡九齿钉耙到眼前,这位有余少爷也不怕。
西院除了祠堂外嘛也没有,没什么可偷的,小偷不能进去偷牌位,自然也就不用锁院门。
有余少爷推门进院,呲牙乐呵着朝里面说道:”那是谁啊,大半夜不睡觉,跑西院转悠嘛?我说,那是谁啊......”
听有人进了院,笑声戛然而止。有余少爷心里不痛快,怎么进院就不笑了,怕我啊?
正想骂两句,谁料笑声又传出来了。有余少爷乐了,紧走几步朝着笑声而去,笑声从蒿草中传出来的,那个佳人儿一定藏在蒿草之中跟自己逗闷儿呢。
可不是么,拨开蒿草一瞧,好一个二八俏佳人。借月光瞧的仔细,她不过十六七岁,一张脸儿巴掌大小,极为标致。此刻见有人来了,不惊不怕,不慌不忙,含羞而笑,一笑则更美三分。
天爷,这三更半夜的,就算对面站着个嫦娥模样的仙女,好人也能活活吓死。可有余少爷此时不但不害怕,反倒兴奋至极,他认为这是天赐良缘,天公作美要成全自己一场好事。
“你谁家的小姐,我怎么没见过你啊,你怎么跑我家西院来了?”有余少爷假作斯文,满口雅词。
“你不认得我啊?也难怪,别看我常年累月住你家,可我爹不让我随便见人,所以你不认得我。你不认得我,我可认得你啊,你不就是南院三爷家里的二少爷么?”小佳人满脸含羞,咯咯笑着说道。
“呦嘿,你认得我啊。没错,我就是南院的。对了,你叫嘛名字啊,为嘛你爹不让你见人,你爹又是谁啊?”有余少爷进一步问道,他心里打算盘,只有摸清底细才好下手。
“我叫嘛呢?”她皱起眉头,用手挠挠头发,“哦,我叫,叫,叫小妮儿。我爹就这么叫我。”
有余少爷一听,心说好俗气的名字。叫这名字的保准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大户的小姐叫这种名字太土气,也太寒碜。
“哦,小妮儿啊,好名字,好名字啊。”尽管心里觉得俗气,嘴里却直夸,“对了,你爹是谁啊?是咱这宅子里面的人吗?”
“是啊,我爹就住你这宅子里面,常年累月住着,都不知多少年了,不过他不住别的院,就爱在这西院待着。”
“哦,这样啊,那你爹叫嘛?”
“我爹叫嘛?叫嘛来着......”小妮儿又开始皱眉头挠头发。
怪了,连自己亲爹叫嘛都不知道,这事儿太邪乎,这丫头不是傻吧?不能,看眼角眉梢透着机灵,不像是脑子缺弦的傻货。
猛然间,有余少爷想起一人,忙问道:“你爹该不会是徐魁吧?”
小妮儿一怔,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三圈,而后眨巴眨巴,含含糊糊说道:“是吧,好像是吧,应该是叫这名儿吧。”
“嘻,好你个徐魁,我原以为你是个老光棍子老绝户,谁料你西院藏娇,把如此一个标致的极品佳人藏起来。行,我算是抓住你老小子把柄了,现如今你这不知跟谁勾搭生下的私生闺女就是我的人了,我吃点亏,当你个便宜姑爷,你可别指望我喊你一声老丈人,你就是我徐家一个下人,说难听点,你就是奴才,少主子看上你家闺女,那是你老小子的福气,我将来多关照关照你就是了......”
有余少爷净想美事儿,他把从徐家干了三十年管事的徐魁当成小妮儿的老子了。
他索性把蒿草踩倒,让小妮儿也坐下,两人促膝长谈,权当交流感情。他问嘛,小妮儿都是含含糊糊,看似精明的小姑娘,跟个傻丫头没嘛区别,只是爱笑,只凭笑声,足以让有余少爷的魂儿顺脑瓜顶往外钻。
聊了好一会子,小妮儿抬头看看天,让有余少爷快走,说是爹快回来了,走晚了让爹看见,怕他生气。
有余少爷不想走,可又怕强行留下让小妮儿烦气,反倒坏了自己好事,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得了,今个儿先回去,明晚上再来就是了。
他很不心甘地悻悻而去,临走时留下话,说没唠够,明晚还来,问小妮儿行不行。
小妮儿很是高兴,忙点头答应,说自己正愁没人说话,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跟自己说话,欢喜还来不及的,怎能不愿意。
有余少爷半是烦恼半是欢喜离开西院,回到自己房中后,躺床上胡思乱想,迷迷糊糊睡着了,睡着了还咯咯直乐,这混小子想好事儿了。
呸!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,纵使有好事,为嘛偏让你个混小子碰上。他有所不知,自己遇到的可不是什么好事,而是祸事、邪事、倒霉事!
这正是自恃聪明想好事,哪知祸事接踵来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文分解。